都学过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其中有几句是这样:
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
那么,华山的古称为啥是花山呢?因为远观如莲花。
据说,古时山顶还有一种玉莲,就像白娘子盗取的灵芝一样神奇,包治百病。
这种神奇的玉莲吸引了韩愈,他决定勇攀高峰。奇就奇在,上山时万里无云,待攀至山腰时,突然乌云蔽日、狂风四起。
受惊的韩愈顿觉腿软,望着深不见底的空谷,急中生智。他写了封求救信,从空谷投下。
尽管有种种不确定,官府最终收到了这封信,并派出搜救小队,救下被困山腰的韩愈。
冥冥之中,似有神明在操纵一切。
为什么行至山腰时,天气骤变?大概玉莲是灵芝一类的宝物,神明不愿随便予人。
那么,神明为啥又要救韩愈呢?大概因为他还有使命在身,需要他去完成。
没错,韩愈也确实是劳碌命,一生都在为苍生社稷奔波。
韩愈自幼孤苦,由兄长和嫂嫂抚养长大,兄长、嫂嫂视他若己出。12岁时,兄长也不幸亡故,嫂嫂成了家庭顶梁柱。
有谚云:大儒常无父。或许是体会到嫂嫂独自支撑家庭之不易,韩愈更加发奋了。
19岁那年,韩愈信心十足地进京赶考,“我年十八九,壮气起胸中”。
可惜的是,韩愈第一次科考名落孙山,心情沮丧至极。
之后,韩愈接连又考了两次,均不中。
长安居,大不易。对于韩愈这个零收入的落魄书生来说,京漂生活实在太煎熬了。
人首先要管饱肚皮,才可能进一步追求更高层次的东西。韩愈先得勉强糊口,才可能有精力积极备考。
所幸,他遇到了贵人——北平王马燧。韩愈的一位堂兄曾效力于马燧麾下,随军出征时战死。因为这层关系,马燧给韩愈提供了一个饭碗。
公元年,25岁的韩愈第四次参加科考,终于考中进士。
这一年,金榜题名的还有李绛、崔群、武元衡、裴度,都是将来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所以,那一届科举史称“龙虎榜”。
韩愈25岁中进士,说实话不算晚。想当年,白居易27岁中进士,喜滋滋地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中进士,就能做官了?
不能,还得通过吏部的博学宏词科考试。
这博学宏词科考试,韩愈又考3次,均未通过。
他决定先去当幕僚,等混够资本后,再回朝廷做官。
适逢宣武军节度使董晋在招人,韩愈就去了。
前往目的地汴州的路上,韩愈碰到地方官派来给皇帝进贡奇珍异宝的使者。那使者提了笼白乌鸦和白八哥,趾高气昂地大声吆喝:“让路!让路!”路上的行人纷纷闪避,不敢正视使者。
韩愈不禁感慨,自己空有满腹才华,混得却不如两只鸟!
韩愈给董晋打下手,勤勤恳恳。
公元年,董晋病逝,韩愈护送其灵车回故里,夜行至偃师时,忽闻汴州发生兵变。
千里之外的韩愈,失眠了。一想到妻子与尚未断奶的儿子被困汴州,他辗转反侧,时不时从床上爬起。如热锅上的蚂蚁,绕墙徘徊。
天亮时,妻儿平安无事的消息传来,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他还是放心不下,等到把灵车送到后,立刻折返。
待他来到了汜水渡口的北岸,欲济无舟楫,扯嗓子大呼了很长时间,终于喊到一条船。然后,他乘夜航船渡河,一路上“惊波暗合沓,星宿争翻芒”。
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与妻儿团聚,一家子相拥而泣。
公元年,34岁的韩愈谋得了国子监四门馆博士一职,相当于大学讲师。
在这个微不足道的岗位上,韩愈却写出了振聋发聩的《师说》。
在当时耻为人师的大环境下,他勇敢地发出“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的呐喊。
韩愈以身作则,广收门徒,世人称其门生为“韩门弟子”。
“韩门弟子”中,随便说几位,便足以震人。
比如张籍。张籍年龄比韩愈还大两岁,却甘拜韩愈为师,正应了《师说》中那句“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
韩愈想找好朋友一起郊游踏青,但张籍老找“没钱啊”“工作忙”之类的借口搪塞。韩愈便挥毫写下《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张籍在兄弟中排行十八):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张籍读了后,游兴大发,立马答应一起去玩儿。
再比如李贺。李贺在诗坛的地位就更高了,人称“诗鬼”。当韩愈读到李贺那句“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时,击节称赞。这是怎样的头脑,才能写出如此奇绝的诗句?
还比如贾岛,也是大牛,获封“诗囚”。
韩愈便是贾岛的知音。他俩是怎么认识的呢?据说有一回,贾岛一边骑驴,一边纠结“僧敲月下门”还是“僧推月下门”,不知不觉中,撞上了韩愈的轿子。
平民冲撞当官的,可是大罪。韩愈见眼前这位年轻人如此敬惜字纸,非但不生气,还予以指点:“作敲字佳矣。”
在不耻相师的大环境下,韩愈敢于写《师说》。
在骈文当道的唐朝,他又敢于提倡古文运动。
而骈文最适用的题材是拍马屁,比如“千秋万载”“万寿无疆”之类。久而久之,读书人丢了骨气,文章写得华而不实。
那么,与骈文对应的古文指什么呢?指的是先秦、两汉的散文,比如贾谊的《过秦论》。
韩愈两次打破陈规,名声越来越大。皇帝也开始注意到他,并提拔他为监察御史。
公元年,关中大旱,民不聊生。
韩愈上了一道奏折《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描述当时京城“弃子逐妻以求口食”的惨状,结果触怒了京兆尹,也是皇亲国戚的李实。于是,韩愈被贬到了距离长安四千里远的广东阳山。
韩愈遭贬,心情郁闷。“我心如冰剑如雪,不能刺谗夫,使我心腐剑锋折”,他自比“利剑”,恨不能剑刺李实那样的“谗夫”。
阳山是穷乡僻壤,韩愈来到此地后,徒叹:“阳山,天下之穷处也。”
所谓阳山县令,其实是光杆司令,“官无丞尉”,县衙里连基本工作人员都没配齐。
人到中年,事业无望。换做一般人,可能真的就消沉了。
但韩愈不是一般人,他是有着修齐治平理想的“士”。越任重道远,他越是弘毅。
公元年,韩愈的人生迎来了转机。
这一年,唐宪宗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尽弃前嫌,召他回京做官。
十余年间,他的官品从八品升至五品。
公元年,淮西节度使吴元济造反。叛军派刺客暗杀了宰相武元衡,裴度也被刺伤。
朝野震动,群臣就“战与和”问题展开了激烈讨论。关键时刻,韩愈上了一道奏折《论淮西事宜状》。
其中有一句,让唐宪宗决心战斗到底——“所未可知者,在陛下断与不断耳!”
是啊!朕的江山朕做主,岂容藩镇狂乱的马蹄践踏!
于是,裴度临危受命为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前往平叛。
韩愈当然不是“光说不做假把式”,他也随军出征了,而且是以行军司马身份,相当于总军师!
韩愈虽然是文人,却当得起“军师”的头衔。
如何见得?因为他曾向裴度献计:“叛军主力都在前线,老巢蔡州只留下千余人的老弱残兵。主帅只要给末将三千兵马,末将抄小路偷袭蔡州,定能活捉吴元济!”
因为这建议出自文绉绉的韩愈之口,所以裴度犹豫了。
就在裴度犹豫不决时,李愬雪夜入蔡州。当时天寒地冻,李愬在暴风雪的掩护下,出其不意地袭击蔡州,一战成名!
虽然韩愈没能亲自实施奇策,但李愬的成功,至少证明了韩愈的计策可行!
李愬打下蔡州后,迎接裴度入城。李愬恭恭敬敬地拜谒道旁,裴度见状,赶紧说:“将军披坚执锐,伐无道,下蔡州。将军大礼,我可受不起啊!”
李愬说:“蔡州人冥顽犯上,我今天特地要做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何谓尊卑有序,何谓朝廷之尊。”
公元年冬,裴度率军班师回朝。
路过襄城(今河南境内),天色已晚。为了不扰民,韩愈下令大军在城外扎寨。天寒地冻,士兵拥衾而眠,瑟瑟发抖。
夜里有哀鸿在上空盘旋。当年,刘邦用四面楚歌声瓦解了项羽军心。而大军中有不少降卒,韩愈担心他们听到哀鸿声后,招致悲剧重演。
对了!战利品中有大量胡椒。韩愈下令将胡椒碾碎,再辅以碎牛肉、豆腐丝等,煮成一锅御寒热汤,分而食之。
裴度连喝三碗,体寒尽驱,拍着大腿称赞,赐名“胡辣汤”。
回去后,唐宪宗为了“刻石记功,明示天下”,让韩愈写文以歌功颂德。韩愈接旨后,回到家中,在地上铺开巨幅宣纸,连续七十多天匍匐其上创作,终写就《平淮西碑》。
淮西功业冠我唐,吏部文章日月光(韩愈后来担任过吏部侍郎,人称“韩吏部”)!
此次立下军功,韩愈荣升刑部侍郎。
爬到高位不易,本该好好珍惜才是。
多磕头、少说话,韩愈做不到啊!路见不平,他照旧一声吼!
公元年,唐宪宗派使者迎佛骨回长安。大唐刚刚平定了淮西叛乱,才露出一点儿中兴的气象,皇帝就开始劳民伤财了。这怎么行?
于是,韩愈上《论佛骨表》,言辞激烈。唐宪宗一怒之下,把他贬为潮州刺史。
被贬出长安,行至蓝田时,大雪纷纷扬扬,韩愈发现漫天白雪中有个小黑点伫立道旁。定睛一看,原来是侄孙韩湘!他感动地写下了那首《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湘也很感动,回赠了首《答从叔祖愈》,其中有一句:他时定是飞升去,冲破天空一点青。
后来,韩湘真的羽化而登仙了。传说中,韩湘就是八仙之一的韩湘子。
为了纪念伟人,当地人往往会把某事物冠以伟人之名,比如范公堤、林公渠、左公柳。
潮州有座山,叫笔架山,韩愈来了之后,就成了韩山;
潮州还有条江,叫鳄溪,韩愈来了之后,就成了韩江。
这是因为韩愈被贬潮州后,干了不少好事,比如办学育才、兴修水利等。
韩愈在潮州仅待了短短八个月,好事却做了一箩筐。后人赞曰:
“到官才八月,潮平鳄渚,于今香火遍瀛洲。”
公元年,韩愈奉召回京,担任国子监祭酒。
任职期间,有一位博学的教授其貌不扬,受到排挤。韩愈没有以貌取人,故意安排这位教授共进餐。学生们见到校长韩愈与之亲近,便不再疏远这位教授。
韩愈的文名也日盛,稿费水涨船高。“长安中争为碑志,若市买然”,这意思是,长安城内的大户人家,不惜重金请他撰写墓志铭。
润笔费多高呢?刘禹锡曾形容是“一字之价,辇金如山”,据说韩愈曾写过一篇值“绢五百匹”的墓志铭。绢五百匹,相当于贯钱,是当时普通人月薪的16倍!
衣食无忧的韩愈本该安心养老了,但他仍然心忧社稷。
忽闻成德节度使田弘正为部将王廷凑所杀,王廷凑自立为节度使,朝廷无力镇压,只得予以承认并招安。
那么,招安特使谁来当呢?
朝堂上顿时沉默了,群臣们纷纷低头。
“我来!”韩愈挺身而出。
韩愈年过半百,已是须发皆白、满面风霜的老人,但他毅然决然地肩负起前往宣抚叛军的重任。
元稹,就是写“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那位,听到韩愈要去,急了,立刻向皇帝进谏:“韩愈身为文章巨公,陛下却让他深入虎狼之穴,大唐今后又少一位人才了!”
皇帝听后,觉得不无道理,便下旨追回韩愈。
当元稹气喘吁吁地追上韩愈时,韩愈不顾劝阻,只撂下一句“安有受君命而滞留自顾”,便不回头地走下去。
韩愈当然知道此行危险,极可能有去无回。但他走得更快了,“日迟三百自嫌迟”、“恨不身先去鸟飞”,唯恐误了时间,误了苍生黎民。迟则生变,倘若王廷凑觉得朝廷怠慢,万一反悔,没准儿又是一场“安史之乱”。
所以,韩愈才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当他赶到王廷凑的军营时,发现大帐里刀剑明晃晃,只待“摔杯为号”。
远有关云长单刀赴会,近有郭子仪孤身闯营。但关云长、郭子仪都是武将,而韩愈身为一介文士,却也做到了神色自若。
当听到韩愈平静地向自己述说朝廷的招安意向时,王廷凑突然决定息事宁人。
不为朝廷的招安文书,那不过是一张纸;
只为韩愈的谜之淡定,那才是所敬畏的。
两百多年后,韩愈有位叫苏轼的粉丝被贬惠州。惠州离韩愈当年的流放之地潮州不算远,所以,苏轼常去玩。
客寓潮州期间,苏轼特地去拜访了韩公祠。他伫立在韩愈的雕像前,凝视良久,喟然叹曰:
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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