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去了一趟巩义。准备从“巩义东”上连霍高速时,顺带着去附近的站街镇南瑶湾村,拜谒了一下杜甫故里。就像看望友朋师长,一年总归要来一次的。

仍然是门前热闹园内寂寥,虽是春节放假期间,但来这样的人文景点虔诚一游的人,还是不多。景区建得很漂亮,亭台楼阁、树木山石,整体氛围显得肃穆庄重、清新疏阔。杜甫的石刻雕像神采斐然,其目光所及,曾经破碎的河山早就变得如诗如画。

慢慢来到后院。仰望着笔架山,凝视着出生窑,突然间就觉得,那个老人刚刚结束颠沛流离的逃难之路,正坐在旁边的田地里歇脚喘气,而他身旁,“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而我,愿意像一个仆从一样,给他端去一碗热腾腾的饭。

此刻,阳光如飘落的家书,又如他随手写就的一首首绝句,到处都是温暖。

它们,被牢牢圈锁在了这座名叫“杜甫故里”的公园里。

生生死死、浮浮沉沉,杜甫的一生,都被他的故乡巩义如风筝一般牵在手里,这里是起点,也是终点。

离杜甫故里不远的康店镇康店村西部的邙山岭上,坐落着杜甫陵园。陵园占地不大,座北向南,主体建筑有杜甫雕像、双层亭、诗圣碑林、杜甫墓、吟诗亭、望乡亭、献殿等,除此之外,就是松柏等各种植物。

杜甫墓前的香炉,里面空空如也,唯一显得不那么寒酸的,是墓旁矗立着不少碑刻,上面书写着一些当代知名书法家撰写的杜工部诗词。这墓、这碑的修缮费用,据说基本上由当地工商界人士捐赠而来。

我多年前曾来过一次。当时在这儿待上半天,只有自己形影相吊;这一次也不例外。我想当今的世人可能已忘了这一处所在。他们只记得杜甫的生,而忘了他的死。

其实,他的死,同样也值得我们长久纪念——一生漂泊不定,晚年穷困潦倒,58岁时归乡,病死在湖南耒阳附近湘江中的一只破船上。

当时,杜家家贫,无力归葬,就暂葬在湖南耒阳。43年后,唐宪宗元和八年(公元年),其孙杜嗣业遵其父嘱托,将杜甫灵柩归葬于先祖墓旁,即偃师城西首阳山。后又迁于现巩义市,杜甫的两个儿子宗文、宗武陪葬墓侧,当地人称为“圣人三冢”。

目前,全国共有8处杜甫墓,包括巩义、偃师这两处,但规模更大、知名度更高的系湖南耒阳杜甫墓。青山是处埋忠骨,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至今存在各种争论,不过就历史情境和现存证据而言,我们更愿意相信巩义的杜甫墓,系其真身最终所栖之处。

笔架山下,杜甫出生窑

元稹为杜甫所做墓志铭云:“予尝欲条析其文,体别相附,与来者为之准,特病懒未就耳。适遇子美之孙嗣业启子美之柩,襄事于偃师。”

宋司马光的《温公史话》:“杜甫终于耒阳,藁葬之,至元和中,其孙始改葬于巩县。”

清康熙十九年(公元年),杜甫后人杜漺和巩县县令为巩义杜甫墓立碑:“尝读先生集,有祭当阳侯文,慨然于木本水源,追远诚先之道也。又读偃师县志云:先生归葬,尝附于当阳侯之墓侧,复移墓于巩焉。”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移墓于巩,正是实现了杜甫叶落归根的夙愿。今天的巩义,逶迤邙山余脉,即便没有宋陵、石窟寺等众多驰名中外的历史文化遗迹,仅凭哺育了杜甫的生、收容了杜甫的死这一点,也足以让她成为华夏文化地理中最为辉煌的一个地标。

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仅有数公里地之隔,杜甫故里妆扮雍容,地方政府愿意拿出重金将其修葺一新,而杜甫陵园却是荒草萋萋,几多年来一直不为人注意,其间悲凉,总是让人无语。

不过些微的安慰也是有的。这么多年来,这里一直有一个看门师傅在为杜甫独守青灯。也许是为了打发时间,这位师傅沿陵园的墙边,种了许多蔬菜,葫芦、南瓜、豆角、白菜,等等,平时茂盛得不成样子。

我想这些菜,恐怕也是多年前的杜甫,最爱吃的。

在杜甫墓前,我洒上了一瓶酒;在杜甫出生的窑洞前,我双手合十,鞠了三个躬。这位先贤,值得我们每一个国人对其心生敬仰。

记得20多年前第一次到杜甫故里时,在村口遇上一个日本人,他一步一叩首,直至走到杜甫出生窑才算结束。当时我正陪着南方一家企业的老总来这里探访,没想到自此之后他开始对杜诗着迷,只要来河南出差,都要忙中偷闲来这里看一下,就像纪念一位失散多年的生死之交。

还有一位祖籍山东的朋友,系杜甫研究专家。他曾经沿着杜甫一生所走过的路线,踏遍了大半个中国,也直将杜甫留到今天的多首诗,背了个滚瓜烂熟。去年他到郑州讲学,一个人又专程跑到杜甫陵园拜祭了一次,事后他对我说,为什么不能把杜甫陵园搞得像点样子?

带着目的的专业性游客,出于对文化的热爱,难免会出现爱屋及乌的情形。普通游客呢?其实也有不少人开着车(或骑着单车)、背着包,一个人风尘仆仆地追慕而来。这次我将离开杜甫陵园之时,在大门口就遇到一位来自陕西潼关的退休老干部,在孙子的陪同下来为杜甫燃一炷香。

这些年,更有不少人按照杜甫一生的迁徙路线,走遍了历史,走遍了中国。

过去我们常说,杜甫的诗最具“人民性”,因而他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民诗人”。他的这种“人民性”超越时代,以致多年过去,我们还能从他的每一首诗中感受到他时忧时喜的呼吸,感受到那爱到深处、悲到深处的忧患意识。

他为文,如同我们平时记日记,平实、深情;他为人,可作温厚的父兄,也可作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家大叔;他活着,同时代人不曾重视他的存在,不曾垂怜他的困苦;他死去,后世人却觉生命从此有了一种挥之不去的绞疼。

邙山岭,你何其有幸,无数帝王将相、王侯世族之外,你收纳了这位叫杜甫的平民诗人。整个岭上都铺满了唐诗宋词、诗经汉赋,而这,也正是我们中华民族在文化地理上的千古绝唱。

清人赵翼有一首纪念金代名臣元好问的《题遗山诗》: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

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

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秋风。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仔细揣摩,这首诗用在杜甫身上,也极为恰当。特别是最后两句,“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何尝不是一句锥心之评?杜甫在后世的伟大,正在于他个人生命历程与家国宏观命运的高度契合和深刻互动,他恰好用他的一支笔,作出了文学意义上的史证。

我常想,这美丽的大好河山,在文学上曾经被杜甫细细描绘过,因而也曾被他“拥有”过,他又该是何等幸运,何等幸福!既然如此,若干年后,我们还他一座庄园、一处墓茔,让它们草色青青、碧水连天,又有何不可?他生前的愿望不就是“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大辟天下寒士尽欢颜”吗?何以我们不再为衣食所忧,却仍让这位愁苦的老人“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所以,是时候把杜甫陵园修葺一新了,也是时候让更多的人不再忽视它、冷落它了,最起码,应该把杜甫的出生地和它连在一起,完整地展现一代诗人的生与死。

这一次我去拜谒,杜甫故里和杜甫陵园的门票分别是50元、20元;与门票相对应的,就是两个地方高高矗立的围墙。这必然会阻断许多人的脚步,因为里面可以“玩”、可以休闲的“景点”实在太少。而且,近几年,“门票经济”日渐衰落,有关方面这样做,忽略了对“杜甫”IP价值的深度开发,只能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得不偿失。

当然,就本质而言,杜甫和他的文学、他的文化遗迹,只能是作为“精神场”而存在,任何直接的商业消费行为,都与之格格不入。从这个角度说,扒掉杜甫故里和杜甫陵园的围墙,取消门票,而且,进一步把它们打造成真正意义上的主题遗址公园,让更多的人轻松自如地走进去,产生精神上的互动交流,这才是纪念杜甫、“挖掘”杜甫、发扬杜甫忧国忧民精神的沧桑正道。

记得多年前杜甫故里第一次拆迁整修时,当地的一位老专家曾建议,最好保留原住民和杜甫遗迹混居的现状,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体现杜甫“从人民中来,到人民中去”的人格精神。可是一纸“造景”的文件下达之后,杜甫出生窑还是变成了瞻仰性图腾。

现在我们进入杜甫故里偌大的院子内,除了“空空如也”,还有其他什么?

在这方面,巩义市真应该向邻近的荥阳市学,李商隐公园、刘禹锡公园、兴国寺遗址公园,等等,皆被精心打造成开放性、主题性的园林空间,这些地方并没被开发成效益主体,但是它们所带来的城市形象、土地价值、生态环境的提升,却呈倍数递增效应。

我最欣赏的一点是,李商隐公园的刘禹锡公园的核心是诗人的两座坟茔,但是你走进去,却分明感受不到任何阴森、不适之气,移步换景之处,天人合一、人景合一,就像在我们自家的后花园里漫步。

还是那句话,该拆掉杜甫故里和杜甫陵园的围墙了,该把它们还给最大多数的民众了。他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我们文学史中的“圣”。

杜甫,就在你我身旁,就在我们中间。想要和他说说话,就拿一本唐诗、一壶老酒,去找他吧。他离我们,不远。

周健

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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