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宁传奇银王张彭八陈圣寿

传奇银王张彭八

作者陈圣寿

在明代，谁是传奇银王？

从“度娘”找不到答案，因为一纸奇特而珍贵的钦赐批文，一直静静躺在银王后裔的祠堂里，直到近年才在零星发表的网文中偶尔现身。但对于一般吃瓜级别的群众而言，平时懒得在历史的章回里跋涉，自然不解其真实的身份和巨大的含金量。

此批文内容如下：“官司东南西北横直十里界内，给付福建省福宁州宁德县十七都二图七甲上洋村恩赐耆宾张彭八任意围城造府掌管，开坑凿矿，驻军保护，煸炼金银，护应对上富国恩光，若人今图官吏至此兢煸者，禀明即押惩办，如有刁棍忘生诡谋，混入界内，偷凿银砂，私炉觅煸等事，擒拿送案治罪。”。

这张批文是明朝嘉靖皇帝钦赐给一个民间银矿主的敕令。银矿主名叫张彭八，也就是本文主人公。批文指意明确，钦命把一大片方圆十里、原属官办的产银富矿区特批给张彭八，任由他开采，要求官府派兵保护，不仅禁止他人偷矿，还规定不许任何官吏插手揩油。

贵为九五之尊的天子，为一位草根业主的权益考虑得如此周到，在青史上可谓空前绝后。究竟背后隐藏了多少秘密多少故事呢？这得从年前那个特殊的使命讲起。

明朝嘉靖29年，即公元年秋日的一天，朝廷特使唐汝楫奉旨向张彭八借银。唐汝楫是同年新科状元（明嘉靖29年中庚戍科一甲一名进士），为太子朱载垕讲课。其父唐龙为当朝兵部尚书，屡立军功，官声素佳。当然世事纷繁，唐家与权相严嵩一家是世交，这世袭的关系却将成为唐汝楫一生的污点，并在未来严党倒台时受累一度被贬为庶人，其间恩怨祸福相生相克原乃官场惯例，见仁见智罢了，本文无意纠缠于此。

现在说重点:煌煌朝廷居然要向民间借银，这是何等的惊世骇俗之举！试想:从常识而论，拥有一切的皇上及皇朝，给人的感觉从来是可以挥霍无度不封顶，怎会缺钱？即使缺钱，直接开口向任何臣民索拿就得了，哪需要放低姿态跟一介草民借款？

这事说起来有点复杂，但凡有点历史金融常识的都明白，除了张居正搞改革的万历十年，明朝始终是最穷的朝代。主要是因为明朝的治理机制原生缺陷和普遍的腐败导致财政长期匮乏，而且支付手段变来变去，铜币、银两、纸币甚至实物，都可用来交易、缴税以及发工资，乱象丛生而流弊愈演愈烈。虽然后来客观上确立了银本位制度，可是社会中流通的银子实际上有限，加之明朝对外不变的贸易顺差，大部分白银从国外流入，其中以东南亚和南美洲为甚，时值美洲银矿工人大罢工，白银产量锐减，严重影响了国内银的流动性。而北疆的鞑靼长年犯境，东南倭寇又屡屡骚乱，致军需剧增，使国库陷入严重亏空而无法自拔。

那么为什么不到富庶的苏杭地区或京城附近的晋商那里强借几家呢？临行前唐汝楫就此向户部王尚书请教，尚书叹息着说“这可万万使不得。兹事非同小可，一旦传出风声，朝廷从此以何颜面取信于天下士人？何况还可能被载诸史册，成为笑柄。再者你若告知俸银是从商人处告借得来，马上就会舆情沸沸。那些自诩为孔圣人谪传弟子的朝廷命官，就会个个都成了耻食周粟的叔齐伯夷，觉得蒙受奇耻大辱了，各种意想不到的弹劾麻烦将会纷至沓来，如何招架？”所以无奈之下出此下策，必须舍近求远，跑到僻远的闽东北山区筹借库银，并用各种措施保密，当然为了掩人耳目、免遭祸端。

但是，这不知祸福的绣球为什么偏偏砸中张彭八？悲喜叵测的命运之轮为什么独独向着张彭八驶来？那么让我们从现在开始，跟着唐汝楫一起走近张彭八，一步步了解这个僻居乡野的村夫如何变身富可敌国的银王，看他又如何把这次明显的烦难当作机会绘制成精彩的人生画卷。

张彭八，字延光，号明山，明成化23年（公元年）出生于福建福宁州宁德县十七都二图七甲上洋村（现福建省宁德市周宁县上洋村）。跟他同时代许多普通底层人一样，姓名中往往被长辈随意嵌一个数字，就连开国皇帝朱元璋也照此办理，他原名朱重八，父亲叫朱五四。银王有个兄长名字也是数字化的，叫张魏六，是他成就大业的主要辅佐与合伙人。这些名字中的数字有的从兄弟序齿而来，有的由父母年龄总和而来，或来自其他莫名的原因，初始本没什么特别规律，后世更加众说纷纭，但至少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张彭八有幸与朱元璋一样，都出身于贫民，没有什么上辈的功名利禄可以借力，只能自我奋斗，一展平生抱负。

张彭八故里上洋村，地处东洋里三十六洋之首，地势十分大气，平坦而居高，枕山且环水；左右是温和的金山寿山，滋养从容润厚之气；面对的近有笔架山使文脉普及，远的是银屏峰，银魂藏其内绵延不绝；背靠巍峨的仙风山，兼领气势雄浑与仙气空灵。一条仙水溪（后改名万龟溪）绕村而过，平添几分灵性。如此宝地，出产几个风云人物，在富豪榜、名人榜上顺便占据显耀位置原非什么难事。

似乎是为了佐证生养自己的故乡之非凡运势，张彭八自幼天资聪敏，才智过人。成年后身材高大，广额隆鼻，气宇轩昂，尤其一幅美髯，硬如钢丝，触之有声。俗语“吉人自有天相”仿佛为他特制，果然，他跟兄长张魏六一道经营，无论前期在老家炼铁，后来在福州开办人参行，继而又开办三间金银行，无不做得顺风顺水，财源滚滚而来，成为百万富翁。多年后，随着各路人马蜂拥而至家乡一带开挖银矿，众多银场开办得有声有色，兄弟俩毅然关停原有产业，将所有资金悉数投入到更富有诱惑力的煽银大潮中。

其实早在宋元佑年间，周宁就诞生了官办的宝瑞、宝丰两个银场。据复旦大学吴松弟教授研究认为，宝瑞、宝丰银场从宋元祐年间(—)开采，到靖康年间(—年)宝瑞银场衰落。在此期间，以上两处银场最高年份白银产量高达44万两。官府在矿场所收的课税，相当于北宋宁德县交纳商税总额的四分之一多。由此推测，当时银场的矿工及其家庭至少有千户规模。毫无疑问，前期宝瑞、宝丰银场无论生产规模和银产量不仅在福建，而且在全国各地的银矿中名列前茅。

宝瑞银场经四十年繁荣而彻底湮没后，由宝丰银场唱独角戏，延至清末陆续开采九百年。对此，《三山志》《八闽通志》《宁德县志》《周墩区志》等方志及《林聪年谱》《福建史稿》等文献均有记载。其古矿业遗址涉及七步、李墩、浦源3个乡镇的7个村落，且种类齐全，有关探、采、选、冶、加工、运输、碑刻等遗迹、遗址保存相对完整，在全国各大古银矿中名列榜首。其间有时官办，有时民办，盛衰起落，兴废无常，演绎了一部中国银矿生动的兴衰史。

在唐汝楫到来之前，彭八兄弟经过十来年开矿煽银，已经积累了可观的财富，不仅在当地矿主中独占鳌头，在东南诸省同行业中也独领风骚，不然怎么可能引来皇上的注目？

但皇上注目的是白花花的巨量银子，要从张彭八的银库里顺利掏出来，不然状元郎可没法交差，银王传奇也将黯然失色。我们不禁想穿越到那个特别的时刻，当面听听唐汝楫与银王之间这场无处仿制的会谈是如何进行的。

“想必先生知之良多，”唐汝楫正式致辞字斟句酌:“当今皇上雄才大略，远小人，用贤能，重科举，纳直谏，薄徭役，振朝纲，退鞑靼，驱倭寇，自登基以来可谓海晏河清，万民称颂。”接着话头一转:“孰料近年饥荒之害未尽，边寇之患趋烈，所收岁赋入不敷出，可叹屋漏偏逢连夜雨，国家用钱之际，美洲银矿工匠却大举罢工，遂致海外汇银通路于本年骤然断裂，国库一时空虚，平常倡俭朴如皇上，竟也一时无措”汝楫说得兴起，咂一口茶打算继续侃侃。

这江南大才子绣口所吐半文半白悦耳动听，张彭八保持微笑，礼貌地欠了欠身子，拱手接过来说:“朝廷目前闹钱荒，在下已有耳闻。我彭八虽然僻居乡野，却一样受吾皇恩泽万千，感铭于内岂敢忘心？承蒙朝廷厚爱，实是我张族荣耀。先生但说无妨，我必倾囊敬献！”

这一番掷地有声慷慨陈辞，令汝楫深为感动。行前他做了种种预案，连对方如何装穷叫苦、欺瞒自己的可能手段都想到了，也准备好了各种对策。但眼下这个版本是唯一没料到的:哪有借钱的还没说完来意，被借的急吼吼表态没问题，而且言外之意是要捐献！他除了激赏，哪里还需要多说什么呢？

所以接下去几天，由于张彭八无与伦比的慷慨，借银的尴尬已华丽转身成捐银的豪迈，唐汝楫身心愉悦之余，听由彭八公安排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顺便选择性考察当地银场实况和山川景色。其中某日清晨登上仙风山顶，触景生情，状元郎的情怀和文才化作勃勃诗兴:

双潭濯足有真仙，两寺祥光灿九天。

二岭蜿蜒呈峻秀，一轮喷薄奉诚虔。

熏风缥缈禅心沁，甘露晶莹俗虑蠲。

辗转烂柯无觅处，清泉不息自潺缓。

张彭八果然没有食言，分前后几次给朝廷捐献巨额银两，总数达数十万两。这是奉献也是豪赌，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喜剧能够从天而降吗？

人们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后来的剧情发展高潮迭起佳讯频传。唐汝楫因为感动、因为敬慕、因为缘分拜张彭八为谊父，返回京城后不遗余力向皇上奏明彭八公捐银豪举，赢得龙颜大悦，世宗帝竟指示内阁拟票，于次年下达正式批文，将宝丰银矿（已转移到官司村一带）的开采权交给张彭八，并命令地方政府及军队予以保护。

这一敕命特权，把张彭八从一个普通私企抬高到等同于央企的至高身份，使张彭八在银矿业从实力到地位都无出其右者。宝丰银场也由此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既摈弃了从前人浮于事贪墨丛生的官办痼疾，又克服了当时偷矿成风矿难频发的私矿乱局。张彭八团队由是如虎添翼，坊间流传着“三千挑矿客，四万凿砂人。”，以形容宝丰银场盛况。三年后，即嘉靖三十三年，世宗皇帝同意唐汝楫奏请，又钦赐彭八公冠带，御授“恩光”金匾，赐“乡饮大宾”荣誉。在此后二十多年时间，一直到隆庆五年，彭八公的开矿煽银事业有效整合了诸多利好因素，与日俱增，威震闽东北。彭八公个人声望如日中天，登上人生巅峰，成为名副其实的一代银王！

银王一生传奇故事很多，尤其以爱龟闻名遐迩。据说乌龟对彭八公和乡亲们有救命之恩，在上洋数百年历史上，人们把龟敬称为“恩龟”，护龟敬龟蔚然成风，溪里乌龟们生活优渥繁衍蔓延，以致万头攒动蔚为大观，仙水溪也自然而然改名叫万龟溪，与邻近的鲤鱼溪齐名。上洋人坚定地认为，恩龟不仅冥冥中佑护着彭八公一生伟业长盛不衰，而且荫庇着彭八公得享期颐之寿。万历14年在银王百岁寿诞时，另一位状元唐文献拜谒彭八公，有感于银王传奇生涯和恩龟奇迹赋诗曰:

秀水名村荡暖风，印云未散雪初融。

仙溪岸柳春前缘，古屋墙梅雨后红。

滩畔万千龟自在，桥边数十柏葱茏。

地灵人杰恩光照，报国救生百岁翁。

在已经流逝的将近年悠悠岁月中，银王传奇以各种形式流传下来。矿硐银脉焕发着银王的荣耀，白银古道留存着银王的足迹，古村与故居珍藏着他的智慧，子孙后代在他泽被的光泽中建功立业。

银王当年为之大展宏图的宝丰银矿遗址，连同银王故居一起，于年被正式批准为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将与包含白银古道在内的众多银文化遗产一道，打造成国家级古银矿遗址矿山公园风景区。而银王传奇也定将成为一道永不落幕的风景，在银王故里代代传奇。

陈圣寿，笔名东城，兰州大学生物系本科毕业。现为福建省周宁县旅游协会副会长，陈峭旅游公司总经理，周宁县作协副秘书长。

封面书法:倪进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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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周宁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