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黄河与洛河)汇流的大河岸边,有杜甫故里。走进,走出,心生颇多感慨。感叹世事变迁,感叹时势造人,感慨杜甫来时有路,感慨诗圣归家无期。
无忧无虑的优渥生活,让人不知烦恼,让人无论忧愁,让人快意放荡,让人裘马清狂;颠沛流离的磨难经历,让人惶恐,让人沉郁,让人思考,让人蜕变,让人从平凡走向伟大。
早年,杜甫的曾祖父杜依艺任巩县(今河南省巩义)令,杜府因而由襄阳迁居巩县窑湾的笔架山下。从此,杜家开始在此繁衍生息。
公元年,杜甫便出生在这里的窑洞里。这一年,是先天元年,年轻有为的李隆基初登皇位,以雄才大略开启了大唐王朝的鼎盛时代。公元年爆发的安史之乱,引发了社会的极度动荡,大唐王朝盛极而衰,演绎出一场唐明皇与杨贵妃生死离别的长恨悲歌,也令杜甫平坦光明的人生旅途变得崎岖坎坷充满悲怆,至死都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曾在武则天朝出任重臣,其父亲杜闲在玄宗朝当值京兆奉天令、朝议大夫和兖州司马等职。
杜甫在公元年(大历元年)写了一首自传体的长篇叙事诗《壮游》,开篇便是:“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
一出生的杜甫,嘴里便含着金汤匙,在父祖两辈的疼爱扶持下,无忧无虑,茁壮成长。七岁时,即已才思敏捷出口成章歌咏凤凰;九岁时,已能挥毫书写大字,书法作品装了满满一袋子;十四五岁,已跟着大人出入翰墨之地,与文人雅士相聚华堂,被当时的文坛名士崔尚和魏启心交口称赞,夸他日后可成为像班固和扬雄一样的大才子。
及至开元十九年(公元年),杜甫出落成了十九岁的大小伙子,冬暖夏凉的窑洞早已无法容纳一颗驿动澎湃的雄心。这年,杜甫短暂离开家乡,到今天山西临猗一带进行了游历。翌年,他再次离开家乡,走向更为遥远的吴越之地,开始了悠哉悠哉的漫游之旅。一直玩到开元二十三年(公元年),24岁的杜甫忽然醒悟,该去求取功名了。他回到故乡参加了“乡贡”,又于第二年前往洛阳参加进士考试,结果名落孙山。
但是,童心未泯玩兴正浓的公子哥对此竟毫不为意,他回家约上好友苏源明,又拔腿前往齐赵平原省亲游玩。此时,其父亲杜闲在任兖州司马。一晃四五年,两人“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过起了“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的“快意”生活。正是在此期间,年轻的杜甫吐露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壮志,渴望做一匹“万里可横行”的胡马,渴望做一只“轩楹势可呼”的雄鹰。
天宝三年(公元年)的洛阳,杜甫遇见了“怜君如弟兄”志趣相投的大哥李白,结伴同游了梁(开封)宋(商丘)。次年,兄弟俩在兖州再次相遇,又并肩携手寻仙问道,又对酒当歌互赠诗篇,“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留下了一段“诗仙”与“诗圣”同框的历史画卷。
第二次相遇,也是二人的最后一次相遇。意犹未尽地“且尽手中杯”后,恋恋不舍地“挥手自兹去”“飞蓬各自远”。厌倦了唐明皇的座上宾,年逾不惑的李白潇洒地挂冠而去,继续置身山水云游四方,已过而立的杜甫则郑重地背起行囊走向京师长安,希望能博得玄宗皇帝的注意,实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自公元年走进长安,到公元年安史之乱,杜甫在长安城奋斗了十个年头。十年中,习惯于游历和吟诗的杜甫,并不懂得取仕的文章和为官的路径,科举应试屡战屡败。公元年(天宝6年),李隆基为了宣示自己见贤思齐的开明君主形象,昭告天下特批增加一次考试,凡“通一艺者”皆可参加,避免遗漏了英才。杜甫满怀期待地参加了这一考试。但是,把持朝政的李林甫为了证明自己目光如炬慧眼识珠从不埋没人才,硬是让参加考试的士子们全部落选无一通过,轰轰烈烈地导演了一出“野无遗贤”的惊世闹剧。
面对一扇扇关起的大门,杜甫无奈地转而奔走于豪门权贵,点头哈腰地“投赠干谒”,希望得到推举引荐,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屈辱生活,强健的体魄备受摧残,奋斗的意志备受打击。一度心力交瘁贫病交加饥寒交迫,只能流落街头贩卖草药。最后,竟不得不在天宝十年(公元年)皇帝将要举行祭祀太清宫、太庙和天地三大盛典的时候,斗胆直接向李隆基进献了三篇《大礼赋》。
《大礼赋》中的见识和文采深深地打动了李隆基,“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即便如此,杜甫也只是在四年之后的天宝十四年(公元年)才被授予了一个河西尉的官职。这样低微的位置无法实现杜甫远大的政治抱负,他的回应是“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之后,朝廷改任其为右卫率府兵曹参军,负责看守兵甲器杖,管理门禁锁钥,依然仅仅是一个八品上的小官。
面对残酷的现实,杜甫不得不低头认命。这一年,他已经43岁。赴任后,杜甫去奉先(今陕西省蒲城县)看望妻儿。不料,“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未进家门,先闻哭声,未见笑料相迎,只有悲情虐心,最小的儿子已经活活饿死。“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满腔凄苦的杜甫悲从中来,不禁涕泪横流嚎啕大哭,感动得街巷邻居都一起伤心呜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再是沿途的见闻,已是自家的真实写照。
同年,改变大唐命运的“安史之乱”爆发。之后的几年里,杜甫先是从躲避战乱的鄜州(今陕西富县)羌村去投奔在宁夏灵武宣布继承皇位的唐肃宗李亨,中途被叛军俘虏,冒险只身逃脱,谋得一个左拾遗的小官,后卷入营救讨贼失败的宰相房琯事件,被贬为华州(今陕西华县)司功参军。
乾元元年(年)末,杜甫到洛阳偃师(此时,杜府已由巩县迁至偃师)探亲。往返途中,看到的都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荒凉景象。国家大乱不定,百姓流离失所,遍野烽烟饿殍,所有的一切无不使杜甫痛心疾首,回到华州后,写下了著名的《三吏》《三别》。
任职华州前后的几年间,杜甫创作了大量揭露社会黑暗、同情人民疾苦、歌颂爱国情怀的诗歌,《悲陈陶》《哀江头》《春望》《羌村》《北征》《洗兵马》《兵车行》《丽人行》等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都出自这一时期,充分地表达了“穷年忧黎元”的思想、“丈夫誓许国”的情怀和“济时肯杀身”的精神。
这一时期,杜甫完成了一个由关心个人命运的小我向关切家国命运的大我的转变,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诗人,奠定了一个诗圣的至高声望。也是从此,杜甫心中充满了向往的回家之路,更是充满了艰辛、充满了泪水、充满了悲愤,从有家难回的无望走向了无家可归的绝望。
乾元二年(公元年),关中大旱,加之对污浊的政治环境痛心疾首,为躲避“满目悲生事”,诗人辞官西行去了秦州(今甘肃天水)。在秦州,杜甫并没有找到安身之地。走投无路之时,同谷(今甘肃成县)县令写信说慕名崇拜诗人已久,同谷气候宜人物产丰富,邀请他去休养生息。但当诗人携家带口到达后,县令却闭门不见。人地两疏举目无亲的杜甫再次陷入窘境,只能尾随猴子到山上采橡子充饥。期间,写作了《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记述了无比悲凉的哀愁:“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在同谷停留了一个月,杜甫带着家人又一次次踏上旅途,历经千辛万苦,于当年十二月到达成都。次年三月,在城西浣花溪畔,建成了一座草屋,这个栖身之所被后人称为“杜甫草堂”。谁知,到了第二年夏天,一阵狂风刮过,屋顶被北风刮破,大雨倾注而入,诗人不由得哀鸣:“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不由得呼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一路风尘居无定所的诗人,无时无刻不在怀念家乡思念亲人。在归雁声声的萧索寒夜,他写诗给弟弟:“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他叹息:“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在“秋风楚竹冷”的刺骨凛冽中,他怀想着“夜雪巩梅春”的温馨暖意;在“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乱世,他“朝夕高堂念”,直愁得“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上元(公元年)二年,杜甫的好友严武来成都出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在严武的照顾下,杜甫一家在重修的草堂外耕耘收获,种菜养花,度过了一段相对安闲的日子,写下了《春夜喜雨》等诗作,“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这些诗句反映了此时愉悦的心情。
忽有一天,中原传来消息,史朝义自缢,安史之乱结束。终于可以回家了!喜不自禁的诗人手舞足蹈地创作了著名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然而,心中的梦想却很快就成了幻化的泡影。这年七月,还未等杜甫启程,严武奉诏回京,剑南发生兵乱。失去了严武的庇护,杜甫被迫流浪到了梓州(今四川三台)和阆州(今四川阆中)一带。
来年,严武再次回来镇守成都平定叛乱,才将诗人又接回草堂,并表荐其为检校工部员外郎,这就是“杜工部”的由来。
永泰元年(公元年)四月,严武去世,杜甫不得不退出幕府离开成都,决意返乡洛阳。之后三年,先后经过了嘉州(乐山)、戎州(宜宾)、渝州(重庆)、忠州(忠县)、云安(云阳),于大历元年(公元年)到达夔州(奉节)。此时的杜甫已进入自己的垂暮之年,满身的疾病使其不得不在此羁留两年,于安史之乱已经结束了四年的公元年创作了千古绝唱《登高》,全诗反映了诗人思乡心切却又返家不能的煎熬心绪: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大历三年(公元年),内患肺病外有风痹,左臂偏枯右耳失聪的杜甫告别夔州,顺长江而下,漂流到了岳阳。登上神往已久的岳阳楼,诗人感慨万千,再次涕泪横流,咏唱出更加哀婉的《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到了岳阳,离家乡已经越来越近,但由于身体和盘缠的双重原因,杜甫已经无法离船登岸北上,只得改而逆湘江而上向南,欲往郴州寻求舅父的帮助。水患又加内乱,诗人的小船在湘江上孤独地漂泊,岳阳、潭州(今长沙)、衡州(今衡阳)、潭州、衡州、耒阳、潭州,两年间,无数次无果地折折返返。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公元年(大历五年)冬,寒风再起,冰冷如割,杜甫终于耗尽了人生的最后一口气,病逝于湘江上的小船,享年59岁。“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五年前的一首诗,竟成了诗人给自己事先拟定的归宿。
一直等到四十多年之后,诗人的遗骸才由其孙杜嗣业起灵,归葬于洛阳偃师首阳山下的杜陵,完成了诗人生前梦寐以求的愿望。诗人的旁边长眠着他的祖父杜审言。诗人终于再次回到了温暖的怀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了。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abmjc.com/zcmbyf/438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