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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粉黛

春天的平江路,是在“咿咿呀呀”的摇橹声中醒来的。

晨曦中独自漫步小巷,空气微醺,嫣红的海棠花开在粉墙边。静静的平江河上划来一只乌篷船,船篷是素静的蓝花,几分清雅。穿蓝花布衫的女子撑着船,摇着撸,船上没有游人,船儿划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像漂浮在水上的一个梦。

一丛丛洁白小花在水边摇曳,素洁干净,有贞静之美,像不施粉黛的少女。柳丝低垂着,如春天的窗帘,乌篷船就在帘中缓缓游过。

春分过了,连风也渐渐温润起来,小鸟静静站在树梢上,在风里睡着了。平江河缓缓流淌,八百年过去了,平江路上的人,走了一茬又一茬,画舫中看风景的人儿,换了一茬又一茬。

谁见幽人独往来,孤鸿飘渺影。

独自一个人闲逛,水边的小店正升起袅袅的炊烟,小店斑驳的木门开着,绿色的青团圆滚滚的躺在蒸笼里。买一个豆沙馅的,咬一口,糯米与红豆混合淡淡青草的清香,仿佛将春天含在口中。

桂花赤豆糖粥,红豆的沙甜与小丸子的糯香让人迷恋,甜蜜的滋味宛如初恋。要一碗小馄炖,鸡汤浓郁,香气袭人。小馄炖泊在碗里,如一只只小白鸽。在姑苏品尝美食,常常想起作家陆文夫与汪曾祺,两位老先生笔下的一粥一饭,甚是亲切。

走进一条小巷,青砖的墙上有几个字:胡相思巷。“胡相思”有意思。一个人思念另一个人,仿佛春风吹过,吹醒了墙边一丛蔷薇花。想起与他的初相见,那一瞬间,秋波流转,神魂摇曳。他第一次牵她的手,她的心如春风十里,春水漫漫。

相思总是无言的,说给流水与落花,说给廊前的燕子,说给春风里的柳丝……相思是一个人的沉溺,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相思,也是小巷里婉转的笛声,忽远忽近,笛声伴着落花,在风里痴痴缠绕。此时,光阴都是缓慢的,慢到用一生去思念一个人。

平江路有一家香馆,名停云香馆。停,云,香,诗意流淌,远在云端。香的味道宛如爱情的味道,停在云朵之上。走进香馆,香气袅袅,案上有书,墙上有画,静玉生香。文人墨客喜欢在此静坐闲谈。

不知不觉,走到画家谢友苏先生的美术馆,古朴的木门刚刚打开。墙上都是谢友苏先生的画,白发的老人,花树下玩耍的孩子,河边钓鱼的男子,人约黄昏后的小情侣,弥漫着枕河人家的烟火气息,一幅幅都是姑苏风情画。

杏花开了,穿长袍的父亲站在花树下赏花,微风轻拂,杏花闲闲自落。父亲伸手接着翩翩的落花,姐弟俩在树下玩耍,男孩撩起衣襟去接风中飘落的花瓣,落花如雨。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杏花雨》是一位怀揣诗情的父亲与孩子们一起赏花的情景。画上有一行小诗,也是点睛之笔,与画相映生辉。画上题诗:“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看着赏花的父亲,令我想起丰子恺,只有这样的父亲教会幼年的孩子,学会去爱尘世美好的、值得爱的一切。

夜晚的平江路,灯影摇曳,烟波画船,游人不多。此刻的平江路,仿佛身着长衫的民国文人,沉静儒雅,目光悠远,不卑不亢,依然风骨犹存。

走进一家名为苏式书房的小店,清雅的书房,深色的木桌上有瓶,瓶中无花,插着几枝墨色的莲蓬。主人清瘦俊朗,戴一幅眼镜,淡淡的笑意,招呼我慢慢看。见几张明信片,粉墙黛瓦的小屋,屋顶有燕,门前有河,河上有船。苏派生活的雅致与闲逸都在画里。我买了几张明信片,寄给远方的朋友,写下几行柳体小楷:不言说,但相思。卿佳否?

和友人去一家老茶馆,听一段苏州评弹或昆曲。茶馆里三三两两的游人,桌上一杯碧螺春,台上女子穿着嫣红的衣衫,粉面桃花,满头朱翠摇曳,拉二胡的男子,穿一件长衫,俊朗儒雅。

听她婉转地唱,是《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台下人听得如醉如痴,不知今夕何夕。

记得《红楼梦》里,林黛玉和宝玉在园里共读《西厢记》,忽听见墙外有丝竹声,他们站定了细听,原来正是《游园惊梦》,听了许久,林妹妹痴痴地说,原来戏中都是好文章。

小巷里的潘宅,开着一家书房,名“初见书房”,一栋苏式的老宅,古意幽幽的书房,木椅木桌,书香萦绕。园中有溪流潺潺,耳边有琵琶声声。初见,纸上相逢,自有一份欣喜与心动。

坐在雕花的木窗前品茶,听琴,读书,遇见作家车前子的散文集《苏州慢》,庭院流水,池中花开,此刻,慢慢品味姑苏之美,就在初见书房里。

我来姑苏,就喜欢住在平江路的小巷里,选一家古朴典雅的苏式民宿,细细感受姑苏人家的闲雅岁月。老宅的粉墙斑驳了,上面印着雨痕、竹影、树荫,宛如一幅水墨丹青。几枝长春藤沿着墙壁慢慢爬,绿荫满墙,成了吴冠中先生笔下的画卷。

院中粉墙边种几株翠竹,黄昏落雨了,想起日本俳句:竹叶婆娑,夜中难眠。并无何事,但觉伤悲。也许,美,总是令人难免忧伤。静夜里,听雨滴敲着屋檐,敲着清幽的青石板路,也听细雨讲讲平江路几百年的明月前身,旧事流年。

夏·徽州

徽州的小巷称之为“弄”。宏村有一条小巷,上写隶书“弄龙”雄健苍劲。晨起,小巷里安静寂然。漫步幽静的小巷,一路上有潺潺水流相伴。小溪自家家门前流过,水清见底。想着“潺潺”两字,不但形体有水的美感,在声音上,只读“潺潺”,一开口间,就觉溪流清浅而来,水波荡漾。清晨中的小巷,空巷无人,水流花开,只在炊烟袅袅、蒙蒙烟雨中传来几声鸡鸣。

沿着青幽幽的石板路,过了一道石拱门,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面湖水碧波荡漾。这就是月沼,几只白鹅一会在水中低头觅食,一会引颈高歌。白鹅,粉墙,黛瓦,青山,云朵,都映在月沼里,美如幻梦。

走进月沼边的茶馆里,要一杯黄山毛峰。坐对一面湖水,如对一面明镜。茶楼里白发的婆婆在卖绿豆冰粥。桌上也不插花,玻璃瓶里插几枝青青的莲蓬。清茶浅酌,岁月静美。我似乎在月沼边等人,等一位知己,一位故人。等到月上柳梢头,等到月沼里也泊着一弯月亮,等到发如雪,鬓如霜,等了长长的一生,他终于没有来。

白发的婆婆正在八仙桌上记账,低着头,带着老花镜。恍惚间,我就是茶楼上的婆婆,开着一家茶楼,就取名为“伴月居”。门前立一副对联:“月沼观心清若镜,云房养气润于珠。”青碧的常春藤倚着墙已爬上墙头,嫣红的凤仙花偎在廊前,自开自落的花儿,开在桃花源里人家,自有一种深意和优雅在。

后院里,水榭亭台,一低头,见一弯碧波有几条红鲤鱼,自在悠闲,游来游去。我在水边品茶,赏月,扫尘,静静守着岁月枯荣,神情安详,缄守秘密,姿态安详地老去。

徽州如同一位少妇,着一件青衫,雅致,内敛,脸上有浅浅的笑意。她被满腹诗书滋养得温润娴静,显得闲情逸致,姿态优雅,举手投足之间,有着无限风情。她不急着诉说什么,只是等待你去细细品味。

世间但凡一切美好珍重的东西,都是极骄傲和矜持的,更是极脆弱的。愿似水流年里,徽州静好。

宏村碧园有一幅堂匾,上刻行书:圣人孩之。我极喜欢,品来余味悠长。圣贤之人,品德高尚的人,都有一颗孩童般洁净的心,有一双婴孩般清亮的眸。无论岁月给他们什么,伤痛,屈辱,苦难。生命是繁华落尽,依然不染尘埃。他们保持孩子般明净、天真的灵魂,不被尘世的喧嚣浮华淹没,他们总是爱着,爱着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爱着值得爱的一切。到了暮年,内心越发纯净、天真,贴近佛性。这样的人,让我想起丰子恺、沈从文、巴金、齐白石……

徽州之美,若比作花儿,觉得都不太合适。小巷里,见到金黄的凌霄花,一丛丛从斑驳的粉墙头上露出脸儿来。一夜风雨,花瓣落了一地。绚烂美好,只是人间一季春色。

徽州更像是一棵五百年的白果树,开阔静气,静默不语。她立在村头,枝干粗壮,翠衣蹁跹,几个人也合抱不过来。白果树也称银杏树,高贵典雅,是树中君子。白果树在秋天里落了叶,树下一片璀璨的金黄,捡起来一片片金色的小扇子,夹在书里做书签,清雅静美之极。

在黄山脚下的屯溪老街闲逛,见一家卖笔墨纸砚的百年老店,店前立着一副对联:砚勘人生梦,笔书天地新。

我自六岁起练习书法十年,所以对笔墨纸砚,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愫。在店里遇见一本八行笺,忙掏出荷包买下。若给友人写信,清秀的柳体小楷落在八行笺上,说不出的古意和典雅。

如果人生如字,我情愿我的人生是写在宣纸上的书法,落笔生花,落笔无悔。不涂抹,不修改,一挥而就,洒脱流畅,酣畅淋漓。

在黄山,见到奇石“梦笔生花”。像是大诗人李白写诗累了,醉卧北海,信手将一支神笔抛掷山间,笔锋上立着一棵松树,像极了毛笔的笔尖。笔架山就在旁侧,遥遥相对,静静望着一支神笔。为文之人,做梦都想有一支生花的妙笔。北海宾馆门前一副对联:“北海濡墨云作纸,梦笔栽花山为盆。”大气磅礴,浑然天成,与那支生花的梦笔相映生辉。

秋·山水

晨曦初露时,薄雾迷蒙的遇龙河似乎还在梦中。一会儿,朝霞在水面上徐徐铺开一匹绚丽的绸缎。

船工撑着一只长篙,划一叶竹排,将一江的彩缎搅成碎玉。就记起徐志摩的诗:寻梦,撑一支竹篙。

踏上一叶竹排,逆流而上。波平如镜,两岸青山夹道相迎。山峦叠翠,碧影卧波。青山倒映水中,山的倒影似画,如梦如幻,比山还美。江水如蓝,远山如黛,相看两不厌。桂林的山都不太高,圆圆的,如丰收时的谷堆。不冷峻,不陡峭,但姿态万千,奇峰罗列。山上常年绿茵覆盖,翠衣翩翩,碧色连天,神清气爽,显得分外的秀丽、柔美。山,有的如翘首祈盼的女子,有的如憨态可掬的熊猫,有的似一弯秋月,有的似骏马腾空,有的犹如一对情侣,紧紧相拥,生生世世,永不分离。青、碧、绿、翠,世间与绿有关的词语,在这里,都给予两岸的山水。水边的稻田绿油油一片,鸟啼、虫语、蛙鸣如流水,真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舟游碧波上,一瞬间就进入“人行明镜中,鸟度青山里”的佳境。

山水之间有人家。岸边,竹林掩映处有粉墙黛瓦的小屋,屋旁长着百年的古榕树,翠华如盖,几个人也合抱不过来。翠竹、小桥,流水、人家,是如此和谐,浑然一体,佳偶天成,融成一卷水墨丹青。一切都来自天然,美到极致的东西,永远是最自然的。不雕琢,不刻意。仿佛一篇好文章,浑然天成,静气流淌,气象万千。

水边立着一丛丛的凤尾竹,随风摇曳,弯着腰身在水中照影,凤尾竹柔韧,修长,有阴柔之美,如水边婷婷的少女。一会,见岸边有几株夹竹桃,开满红烁的花朵,水气泱泱,碧树红花,分外的美。阳光如金,草花如溪,河边黝黑光滑的石阶上,走下来几位老妇人,头上顶着深色的手帕,在水边浣衣,她将衣服铺在青石上,捣衣之声阵阵回荡在水边。远处,白墙乌瓦的村落里正升起袅袅的炊烟。

逆流而上,见一座石桥倒映在碧波之上,不由得让人想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的诗句。一棵古老的榕树默默守在石桥身旁,几百年静静地看着天地日月,似水流年。石桥是小镇的经,小巷是小镇的纬,经纬交织,留下多少流年的悲欢,有谁知道?这座富里桥有六百年了,撑竹排的渔人淡淡地说。古树还是百年的古树,石桥还是百年的石桥,站在桥下的人看石桥,石桥寂寞看着来往的你我,不知是谁装饰了谁的梦?桥上吟诗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任光阴老去,石桥不老,古树不老。

竹排到富里桥后掉头顺流而下,水不深,清澈见底,一伸手,就摸上一两枚洁白的鹅卵石,清冽的水中有褐色的小鱼欢快地游来游去。水中,成群的白鹅在觅食,雪白的影子,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那么美。有一只水牛在水中乘凉,整个身子沉在水中,只露出圆圆的黑脑袋,贴着水面竖起一对毛茸茸的耳朵,纯净的大眼睛望着河面的竹排,一点也不惊慌。孩子们在竹排上拿水枪给它喷水,它甩甩大脑袋,水珠儿落在水里,激起一串笑声、水声。牧牛的老人蹲在岸上,头戴斗笠,手里握着烟袋,悠闲地一口口抽着烟,看着水中的竹筏和游人,渐行渐远。水面荡来一叶竹排,戴斗笠的渔翁立在船尾,不慌不忙地撑着长篙,船头蹲着一对深褐色的鸬鹚,挺着肚子,犹如一对大将军,自由自在的东张西望,和人们一起欣赏这副田园诗画,山水长卷。船行碧波里,人在画中游,让人疑心是否还在人间。

一只竹排轻悠悠飘过来,水面泛起一层层涟漪。竹排上着红衣的女子正在唱歌,当然是唱刘三姐的歌:唱山歌来哎,这面唱来那边和,山歌好似春江水---人走远了,歌声还在水面上漂着,萦绕着,不肯散去。歌声潺潺,流水潺潺,恍如一缕清梦。竹排顺流而下,漂累了,闭上眼睛在碧水蓝天中做一个梦,连梦也是绿色的。

我铺开一面碧波,给你写信。以青山为镇纸,以凤尾竹为笔,以江水为卷。(原发《安徽文学》年第9期)

李娟,陕西长安人,西安某杂志编辑。鲁院电力作家班第二期学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见《读者》《人民日报》《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散文选刊》《在场》《意林》《青年文摘》等。曾获得第五届冰心散文奖,首届孙犁文学奖,徐霞客旅游文学奖等几十次奖项。著有散文集《品尝时光的味道》《光阴素描》《决不辜负春天》《你是我的暖》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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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办:渭南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主编:赵粉绒

本期编辑:李佳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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