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源头在邗沟。邗沟很细,但系着一个人物伍子胥。伍子胥是有嚼头的,可我不想嚼他的悲剧,我只想嚼后来的扬州。

隋唐的扬州极其繁华,至于繁华到什么程度,我没有直觉。但有一点似乎可以确定,隋唐的扬州是风流的。要不,晚唐才子杜牧,何以对扬州情有独钟。无论在洛阳为官,还是在宣城做幕僚,一有假期,便不畏路途遥远赶到扬州来,在扬州香软的怀抱里销魂,且留下许多诗文。“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而我对扬州最初的印象,全仰仗于他的这些诗句。

在我的记忆里,宋朝的扬州,总有些凄然。姜夔的《扬州慢》词句,早已奠定了它的冷落、破败和凋敝。辛弃疾的“烽火扬州路”,又让人想到连天兵火,于是“废池乔木、荠麦青青”的扬州,便在眼前摇晃,一种黍离之悲,愀然而入心头。

明清时,扬州重又发迹,红得发紫,跻身全盛。

全盛的扬州虽富甲天下,但与苏杭不同。苏杭靠丝绸,所以它精美柔软,有韧劲;扬州靠盐运,所以它坚硬沉重,且味苦。据说清初时,扬州盐税占全国税赋的三分之一还多,足见它的分量,所以康熙、乾隆多次下扬州。他们下扬州,固然给扬州带来荣耀、精彩,也给扬州添了味。可在我看来,他们也是两颗盐,在为扬州调味之时,更增加了扬州的咸重。好在扬州多水:瘦西湖的水,保障湖的水,护城河的水,大运河的水。有这些水清洗,才让咸得发苦的扬州,变得冲淡,而不失滋味。

一踏进瘦西湖,我便撞见了琼花和杨柳,而这是与风流成性的隋炀帝紧密相关的。并不娇艳的琼花,何以让隋炀帝从长安窜到扬州来,且迷恋上了扬州,致使天下大乱,自己也命丧黄泉。哦,那是叫江都,后来叫扬州,名称变化,该经过了多少岁月的浸泡和冲洗。淡淡的琼花,是否也如此,由绚烂变为质朴,而返璞归真了呢?我想是一定的,否则,只能让人摇头,让人大跌眼镜。

湖边三步一桃,五步一柳。许是我们来迟了一步,桃花将谢,一朵朵蔫在枝头,黯然失色。而杨柳正得意,树树凝玉,枝枝堆烟,春风一吹,白絮纷飞,扬花似雪,有无穷的景致和韵味。

跨上二十四桥时,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这座架在唐诗宋词中的拱桥,曾是多少人的美梦,浪漫诗意。而眼前普通又娇小的石桥,实在不堪我的向往之重,梦想之重。短短的桥身,矮矮的桥拱,桥边红药,一朵也未见着;好在不远处有几株紫藤,开得正盛,为它作了些点缀,也为它挽回了些面子。地导说,桥上有二十四道栏杆,上下桥各有二十四级台阶,算是它名称的由来,但我以为是敷衍,充其量能自圆其说。二十四桥风采何在?我重味杜牧诗句,不觉恍然。二十四桥的风采在天上明月,在桥上玉人,在袅袅箫声。是的,再普通的桥,若遇上这些,能不风光,不诗意,不让人萦心挂怀吗?

扬州和瘦西湖景致很多,很值得玩味。但必须加入传说,加入想象,加入自我感悟,否则便味涩味苦。譬如簪花亭,我不想触它的彩头,所以未去;又如大明寺的平山堂,我没有欧阳修大腕和厚重,所以不敢去。

那就闲荡闲荡吧。过熙春台、二十四桥、望春楼、小李将军画本、钓鱼台、小金山,至徐园。出徐园门,在长堤春柳上徜徉了一会,又折回来,到凫庄、法海寺转了一圈,在白塔晴云下留了个影。

终于踏上五亭桥,这该是瘦西湖独特的精彩吧。从空中看,五亭状如莲花,所以又称莲花桥。桥下十五个桥洞,在明月辉映下,便有十五轮,而天上一轮又投入水中,一时间瘦西湖拥抱着十六轮圆月,该是何等壮观、雅致、风流!这是瘦西湖的辉煌,民间的辉煌,比帝王、要员、盐商的辉煌要恒久得多。在扬州多少辉煌都流散了,而五亭桥依旧。只是我们无缘领略,或者这缘深藏在每一个人冥冥命运之中,何时与你的眼睛、你的行踪,重叠到一处,是一个变数,难以把握的变数。

还有半小时,我们就要离开瘦西湖了。短短半小时,我无法穷尽它的余味。且让我觅一块草坪,空坐一回,也空想一回好了。

让我想一想这盐味的扬州,想一想唐子城景区、笔架山景区、蜀冈景区,想一想鉴真纪念馆、史可法纪念馆、八怪纪念馆,想一想东关街、宋井,想一想何园、个园,再想一想刚刚游历的几处景致。多少盐味的人物,盐味的故事,盐味的传说,在我记忆里翻炒,色味俱佳,让我沉溺和陶醉。

碎语扬州

在我见过的大中城市中,扬州是最不像现代化城市的。这句话颇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会招来数以万计扬州人的记恨,或有扬州情结人的谩骂。但没有办法,这是我匆游扬州后实实在在的印象。

我不能隐瞒我的印象,去违心,去谄媚,去取悦扬州。

扬州没有高层,一眼望去,全在十层以下;不说与大城市比,就算与后起的中小城市比,也很落伍。不知这里面藏着什么秘密,或什么特别的约定。就算普通民居没有高层,可机关、单位总能盖几幢吧,权力就掌管在它们手里;若机关、单位注意形象,讲求廉政,那银行、电信、电力等行业总可以盖几幢吧,它们手里有的是钱。但钱和权力,在扬州都失去了威力。在楼层的高度上,它们都恪守同一信条,这种官民平等、行业平等的建筑格局,在其它城市是找不到的。单这一点,扬州足以招人眼球。我的眼球在扬州大街上转动时,心中旋转的问号,最终还是被拉直了。因为地导说,这是市府的规定。多么不合适宜的规定,但又是多么有魄力,多么公平的规定。

扬州几乎看不到开发区,这也算是扬州的怪癖了。不管怎么说,扬州都是一个有魅力,也有潜力的城市。倘肯想点子,下架子,给优惠,一定会很火爆,可扬州没有这样做。即便不着眼于招商引资,发挥自身潜能,拆旧翻新,还是行的。像许多地方一样,一圈一划一拆,一批旧宅倒地,一片新楼崛起,不几年,一个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大城市矗立眼前,可扬州也没有这样做。在这一点上,我佩服扬州能抵得住诱惑,沉得住气。

如此,扬州滞后了,可一个原汁原味的扬州得以保全。许多人会以为不幸,我恰以为幸;许多人会以为不爽,我恰以为爽。

如此,少高楼大厦的扬州,没有其它城市现代,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可也少了压抑,少了遮没。所以到大扬州大街上一走,从房屋的间隙里,绿树的掩映里,便可目睹过去。过去已随时光消逝,但只要那个空间还在,平台还在,借助一些凭借,它还会回来,当然这需要仰仗人的记忆。记忆是个神奇的东西,它能打破局限,贯通无限,让漫长的过去与精彩的现在融为一体,这便是扬州的妙处。

高楼大厦多了,即使不遮没,但一座城市原有的特色,丰厚的底蕴,就转移了,替代了,嬗变了,渐渐变得不伦不类,乃至彻底迷失。除非这座城市历史苍白,过去是零。扬州的昨天,是画,是诗,是厚厚的大书。我庆幸这画没有污损,这诗没有残破,这书还保存完好。

如此,开发区火爆了,新区矗立了,可新对旧的剥夺、占有和摧毁,也就触目惊心了。倘若扬州破旧,一文不值,倒也不惜,可扬州堪称国宝。而今这国宝算是保存,且流传了,我欣慰再三,称谢再三。

那么另立一个新扬州如何,好固然好,但让新旧分离、对立,总没有新旧坐在一处,亲如一家,让人更能接近,更能幽思,且幽思得得心应手。

不逐开发之风,不赶起楼造厦之潮,我行我素,这便是我见到的扬州。

扬州是迂腐的,但也是聪明的,我如此说。

作者简介

潘志远,男,年生,安徽宣城人。作品散见《文苑》《青春美文》《作家村》《辽河》《作文新天地》等,收入《被照亮的世界》《中国网络文学精品年选》《中国人文地理散文精选集》,出版诗文集《鸟鸣是一种修辞》《心灵的风景》《槐花正和衣而眠》。参加第十四届全国散文诗笔会,中国好散文诗主持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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