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源
晨起，偕冷君御秋、陈君绍五，买舟渡江，达福荫马头，换乘汽车，约行三十里，抵扬城东福荫车站。渡运河，河为隋炀帝所开凿，古名邗沟。北望隋堤，堤柳其尚有存者耶。入福荫门，至功德林，换坐画艇。出拱辰门水关，右岸皆最雅洁之茶肆，泊花船数十支。入保障河，经问月桥，绿杨村，村李姓园名，在绿柳阴中，有茶居，可品茗。
过虹桥，王渔洋《冶春词》题此。经长堤春柳亭，至笔架山，达小金山。自绿杨村来，右岸多高阜，亘数里，舟子云：杨广十宫长阜苑遗址也。寺名湖心律寺，额乾隆书。有梅岭春深坊、月观堂、静照轩诸胜。碑亭二，覆乾隆御碑二。乾隆书高咏楼、静照轩横额二。河左徐园，祀徐宝山。宝山何功何德而受此？扬绅撰刻碑云：维持扬城治安。夫维持治安，乃军人应有之责。宝山竟享兹崇祠，足见能维持治安者之少也。
庭园结构，有邱壑，不落俗，可供玩赏。庭中古铁镬二，无字，高约三尺，径约五六尺，厚约五寸。每镬重量数千斤，巨制也。守园者云：共十镬，八镬尚埋土中，未挖出。相传为盐户用以煎盐者，或谓僧家用以煮饭者。余意皆非，镬底太厚，火力失效。昔甘露寺有梁武帝铁镬二，用以植莲供养诸佛，前贤纪其式样重量，颇与此类。又残经幢二，虽其年月模糊，可定为唐宋时物。园外葬清广西巡抚史念祖墓。
过钓台、陈氏凫庄，至法海寺，又名莲性寺，洪杨时毁，未经修复。有康熙御碑一、乾隆御碑三。塔白石造，故名白塔，其式如北京之北海塔。东面渐倾，及今修葺，可期无坏。至莲花桥，俗呼五亭桥，上建五亭，与白塔对峙，四围绿阴掩映，天然图画也。
登功德山，又名观音山，即杨广迷楼故址。山麓九曲池，炀帝于池上奏水调九曲，故名。乡民百余人，正集池中泄水捉鱼。人摘星寺，新建念佛堂，额为余书。主僧亦辉不在，余未以姓字见告，以避接待。寺中尚有闭关僧宏度者，余在滇时旧部营长也，亦未访问。
赴蜀冈，冈高不及十丈，在吾滇人视之，撮土耳。冈麓有歙人洪汝怡撰女弟子李瑗墓碣。登平山堂，堂故欧阳文忠守郡时所建。壁嵌淮东第一观五大字，端凝有法，款署秦少游句，襄平高士钥题，江南拙老人蒋衡书，新安汪应庚立石。
坊额日栖灵遗址，又曰丰乐名区。山门题曰：敕建法净寺，即古大明寺，又日栖灵寺，创于刘宋大明间。有天王殿、大雄殿、欧阳文忠公祠，柑祀苏文忠公。欧阳公石刻像，裘曰修本，乾隆题诗其上，注云：有李端淑、晁悦之像赞，漏而不镌何耶？
东门额曰：仙人旧馆，人为平山堂，额方浚颐题、彭玉唐额日放开眼界、刘坤一额日风流宛在。入后为睛空阁，再东为清行宫，已毁。有待月亭，裕德建。趣园石额，乾隆书。第五泉栏字，许九皋书，非王虚舟旧题也。有康熙灵隐诗刻、乾隆辛未仲春平山堂作，乾隆临董其昌书、乾隆丁丑仲春平山堂一律诸诗刻。
西门额曰：文章奥区，人为平远堂，祀范忠宣诸栗主。面楼曰谷林堂。道光赐陶澍印心书屋额，刻建楼左，阴镌南崖图，附陶澍奏摺，顺德刘口程勒石后记。印心石刻，余凡三见，好名之心，贤者不免。
东北为四松草堂、悟轩、方丈室。其藏经楼、范文正祠在大雄殿后，已毁。目击金石，有乾隆五十八年铁炉一；明怀远将军萧公墓志铭，弘治八年九月二十日，福建邵武府知府郡人孙蕃撰，浙江台州府知府江都马岱书，江西广信府通判京玑篆盖，有盖，计二石；江宁苏惟霖游平山堂杂咏五律六首一石；光禄大夫巡抚宋公入为吏部尚书商民去思碑，康熙己未朱彝尊撰一石；康熙辛酉冬十月中州郭振遐游平山堂五律八首并序，小楷一石；重浚保障河记，雍正十一年孟春扬州府知府尹会一撰，翰林院庶吉土程梦星书一石；重修平山堂碑，乾隆元年七月两淮盐运使尹会一撰书一石；乾隆五年大勋卿汪应庚赈荒功德碑四石；道光二十八年祁寓藻书子史粹言四石；星悟禅师画兰二石；重建平山堂记，同治壬申郡人蒋超伯撰，董恂书一石；重建平山堂欧阳文忠公祠记，光绪五年云南按察使平江李元度撰一石；
又记，梁溪杨应桓撰，桐城张思安书一石；又记，两淮盐运使南陵徐文达撰书一石；重修平山堂记，旌德汪时鸿撰，江都王景琦书一石；平山堂记，蓝光第撰一石；又记，李正衡撰一石；湘阴郭蕃偕文小坡、张子蕊、欧阳伯元重九蜀冈登高七律三首一石；李端淑、晁悦之欧阳公像赞，苏轼醉翁操，光绪五年周鹏录刊一石；双鹤铭并序，李郁华撰书一石；乔松年赠雪航上人七绝三首，沈秉成题平山补柳图七绝二首，合刊一石；汪时鸿宿平山堂五律二首一石；李正衡平山堂八景七绝八首一石；龙易图平山堂待月和宋人韵七律四首一石；陈廷杰重游平山堂占七绝五首一石；王长文雪后至平山堂诗一石；
古大明寺鉴真和尚遗址碑记，民国十一年十月六日，日本文学博士常盘大定撰，江都王景琦书一石；碑略云：大明寺，唐鉴真法师遗址也。鉴真为海东律祖，又为初传台教祖，天宝十二年东渡，馆于东大寺。圣武天皇委以受戒传律之任，叙传灯大法师，建坛于卢遮那殿。上皇始受菩萨大戒，皇帝、太后、太子、公卿以下受戒者凡四百三十余人，一时高德八十余人。弃旧受新，是为日本登坛受戒之始。东邦文化，胎原我国。常盘君此记，可谓不忘所祖者矣。
平山堂中，悬鉴真法师像及法师所建招提寺戒坛诸故迹影片，均常盘君赠，阅之令人起敬。完白山人墨迹，刻石山中者，有真赏二字横额，联二副，屏六石，《心经》长横石二，均篆书。《心经》，山人书丹，住山月余，躬亲监刻，故雄浑茂密，为山人第一杰作。款署大清国男子，未能免俗。平山堂风景固佳，然全国中似此者，要不可以缕指数，终属以人传者耳。惟自拱辰门来，一泓活水，十里垂杨，荡桨其间，荷香柳色，步步引人人胜，真是人间天堂，此隋炀帝、清高宗所以流连忘返也。
雷塘，有隋炀帝陵。询寺僧：距此几何？僧曰：不远。余欲往寻，御秋曰：杨广弑父弑兄，荒淫昏暴，千古罪人，子往访之，未免好奇过甚。余唯唯遂止。
下山，登舟至天宁寺。寺记，乾隆御撰。康乾行宫及度《四库全书》之文汇阁，皆在寺内，均毁。复至重宁寺，重宁，扬州盐商媚清高宗所建者也。在天宁寺后，驻有兵，不能畅览，遂至史阁部可法墓。祠奉阁部像，旁悬阁部书两联：自学古松存静节，唯应野鹤识高情。署可法。斗酒纵观廿一史，炉香静对十三经。署道邻。廊有吴大潋篆书联，后为梅花岭，阁部衣冠墓在焉，碣题皇清赐谥忠正少保兼太子太保督师建极殿大学士兵部尚书史公墓。御秋曰：皇清赐谥四字，阁部如何受得。此碑不得不仆而另刻。
往观阁部所制大炮，长约五尺．径约七八寸，所谓二将军也。炮面铸阳文曰：崇祯甲申十二月南京兵部大堂史，嘉协右营第五号。壁砌石刻，有篆文明史忠正公墨遗并画像刻石十二字，旁署梦坡居士书嵩一石；阁部冠服像，题史忠正公小像，会稽陶浚宣拜手谨署，周庆云题赞一石；阁部与睿亲王书原稿，首说：大明国督师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可法，顿首谨启满洲汗摄政王殿下，后署弘光甲申九月十五日，字体类座位稿，中间钩涂添改七处，与《通鉴辑览》所载文多不符，如大清国作满洲汗之类是也，共刻二石；
又与太太、杨太太绝命书一石；顾千里篆杨公遗像四字一石；杨公冠服像，署明两淮盐运使节愍杨公之遗像一石；杨公讳振熙，临海人。从阁部殉国，当时犹有扬州知府、江都知县等数十人同死，余意应附祀于祠。题诗著跋者都二十七人，曰：旰江曾燠、阮亨、宝山毛岳生、钱唐屠倬、仪征程赞清、顺德张青选、烟波钓客、山阴杜煦、陶浚宣、会稽王继香、云间杨葆光、钱唐吴庆，坻及子士鉴、阳湖恽毓珂、鸟程周庆云、仪征张安保、江都徐廷珍、徐兆英、甘泉范凌羹、禺山杜纯、嘉兴曹言纯、全椒金旺欣、仪征陈延铧、丹徒杨程祖、章侵、章钰，共二十一石。在炮亭，乾隆御制书明臣史可法复书，附史可法与睿亲王书，文华殿大学士于敏中奉敕书，横石盈丈，碎为十一块，壁砌成一石。
乾隆诗未见，和者有梁国治、沈初、刘墉、金士松等各七律一首，共二石；阁部史公像记，绣水土概拜撰，锡山顾贞观顾采、武陵胡献征题跋，共二石；梅花岭谒史忠正公墓长歌，壶口兰第锡稿一石；以上共六石，砌壁走廊。重修史阁部祠记，程仪洛撰，刘树堂书，重修史忠正公墓记，旌德汪时鸿撰，建正厅两侧。余八九龄时，先君尝以《出师二表》、《正气歌》、《复睿亲王书》四篇，令朝夕默诵，并谆谆讲解，诏小子曰：此汝之好先生也。丙午入京，谒信国祠，丁巳在陕，饬沔县知事代祭武侯，并捐俸修葺祠墓。今拜公墓下，素愿已偿，惟年近知非，一事无成，瞻对先贤，追维庭训，徒增汗颜而已。
时已昏暗，大雨如注，不能返京口，入广储门，投江北新旅社宿焉。余观扬之富庶，不减苏州，风俗习惯，人物服饰，亦多与苏同。然余于两地，终嫌文胜于质耳。
九月二日。昨夜腹泻发热，眠不安席，晨间稍愈，偕冷、陈两君往徐凝门，游何氏寄啸山庄，结构谨严，华朴得中，庭中古木参差，湖石兀襻，广陵园林第一也。砌壁石刻，有重摹唐人双钩本十七帖、道光四年七月丹徒包祥摹刻鲁公三表、东坡海市帖三种。原定谒扬州府学、访汉厉王墓石刻字、汉射阳孔子见老子像画石、阮芸台摹刻猎碣、再谒汉江都相广川董子祠，并访梅花书院，贱躯不适，急归京口，服药得汗，热渐退。忆余童时先师赵会楼先生以汪容甫《广陵对》中四忠命题，日徐敬业、李重进、李庭芝、史可法合论。余作，先师尚加称许，今亲至其地，则诸公当日飞檄讨贼，婴城致命之英风浩气，愈想像得之。余性嗜金石，尝列历代书家为一表，江都的四人，日皇象、曰李邕、日徐铉、徐锴，并记于此，以志向往。
——节选自《镇扬游记》，年12月上海泰东图书局版
李根源(--)，字雪生，又字养溪、印泉，云南腾越(今腾冲)人。早年留学日本，曾任陕西省省长、云贵监察使、国民政府国策顾问、西南军政委员会委员等职。著有《曲石文录》、《曲石诗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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